夜色浓得化不开，废弃教堂只剩下一团模糊的轮廓，几块残存的彩绘玻璃在惨淡的月光下幽幽反光，像野兽的眼睛。

风从破窗洞钻进来，卷起地上的陈年积灰，空气里一股子呛人的霉味混着朽木的酸气，吸一口都让人喉咙发紧。

角落里，几道影子几乎融进黑暗里，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声证明着活人的存在。

柳青蜷在冰冷的地上，膝盖硌着碎石子也顾不上。

眼前那台从法华寺死人堆里扒出来的加密电台，键钮冰凉刺骨。

她的手指绷得像铁条，一下下戳在按键上，又快又狠，指甲盖都泛了白。

汗珠子顺着她紧锁的眉头滑下来，挂在睫毛尖上，摇摇欲坠。

耳机里，“滋滋啦啦”的杂音没完没了，每一次信号断掉，都像有只手猛地攥住她心口，憋得她眼前发黑。

陆渊紧贴在她身后的断墙边，像个嵌进阴影里的桩子。

他没看柳青，眼珠子像淬了冰的玻璃弹子，一寸寸刮过教堂里每一个能藏人的犄角旮旯——塌陷的告解室、歪斜的长椅背后、布满蛛网的神龛残骸。

耳朵却支棱着，捕捉着柳青那边每一个按键的咔哒声和每一次压抑的喘息。

他杵在那儿，就是一道无声的墙。

“成了这鬼东西，”柳青嗓子哑得厉害，像砂纸在磨，“‘雪狼’的老窝兴许就露馅了。”她说话时，手指也没停，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微微发抖。

陆渊的视线扫过一处晃动的蛛网，喉结滚了一下，声音压得又低又沉：“快。没功夫糟践。”

突然，电台面板上一盏绿豆大的指示灯疯了似的连闪几下，节奏又快又怪，跟之前抓到的鬼子电码完全两样。

柳青浑身一激灵，手比脑子快，指头已经拧上了调频旋钮。

一阵细微的、带着毛刺的电流波动后，一个压得极低的女声硬生生挤进了耳机：“青姐？……婉儿。摸到你们了，要搭把手不？”

林婉儿！

柳青差点咬着自己舌头，一股热流猛地冲上眼眶。

军统那会儿的老搭档，玩密码的顶尖好手，后来悄没声投了地下党，专管情报线。

“婉儿！撞大运了！”柳青一口气差点没上来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稳住，“截了‘雪狼’的密电，卡壳了，死活啃不动！”

“别慌，”林婉儿的声音还是那股子能冻住火苗的冷静，“今晚十点，‘海上夜未眠’。曲子，听仔细了，里面有钥匙。”

教堂里的空气像是冻住了，只有灰尘在漏进来的月光里打旋。

墙上那口破挂钟的秒针，每走一格都像在人心尖上砸个坑。

十点整。

柳青拧开另一台蒙着灰的旧收音机，调到那个频道。

咿咿呀呀的洋曲子飘出来，听着平常。

柳青却像入定的老僧，耳朵几乎要贴到喇叭布上。

忽快忽慢的拍子，几个调门突兀的拐弯，弦乐和管乐掐着点儿错开又合上……一丝丝异样的规律被她从旋律的泥潭里硬抠了出来。

她猛地坐直，手指重新砸向电台键盘，快得像抽筋。

陆渊的身体绷得更紧了，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。

旁边的王刚、田勇、周小刀、张涛，连喘气都忘了，几双眼睛死死盯在柳青那双手上，汗顺着鬓角往下淌。

咔嗒！

最后一个键敲下去，声音在死寂的教堂里格外刺耳。

柳青肩膀一垮，长长的、颤抖着吐出一口浊气，脸上刚浮起的一点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，嘴唇哆嗦着，看向陆渊的眼神里全是惊涛骇浪：“……出来了！三天后……吴淞口码头……是水厂！他们要毒水厂！”

“水厂？！”王刚像被烙铁烫了屁股，噌地蹿起来，那张风吹日晒的老脸瞬间扭曲，牙缝里挤出嘶声，“操他祖宗！那是半个上海的命根子！这帮挨千刀的玩意儿！”他拳头捏得咯咯响，眼珠子血红。

田勇倒抽一口冷气，脸白得像糊墙的纸，腿肚子都软了：“……这……这他妈是要绝户啊……”

陆渊没动，整个人却像浸进了冰窟窿，一股子能冻裂骨头的寒气从他身上猛地炸开，连离得最近的柳青都打了个寒噤。

他声音不高，砸在地上却像铁坨子：“截下来。毁掉。”

他猛地转身，阴影在他脸上切割出冷硬的线条：“没路了，只能抢。怎么抢？”

昏黄的烛火被带起的气流扯得乱晃，映得几张脸忽明忽暗，凝重得能拧出水。

田勇舔了舔干裂的嘴唇，哑着嗓子：“吴松口……铁桶似的，硬撞是送死。鬼子要运那鬼东西，肯定有车队……装成他们的人，混进去！只要挨近了，就有门儿！”

陆渊下巴一点：“行。周小刀，张涛！”两人脊梁骨一挺，像两根标枪。

“摸清楚码头的地皮、鬼子的窝、车队的道儿和钟点。天亮前，滚回来报信。少一根毛，我扒你们的皮！”

“是！”声音斩钉截铁。

众人刚动起来，教堂那扇朽得快散架的木门“吱呀”一声，裂开条缝。

负责把风的老金泥鳅一样滑进来，老脸煞白，呼哧带喘，额头的汗珠子在烛光下亮晶晶的。

“头儿……出岔子了！”老金声音抖得厉害，气都接不上，“家里头……怕是……有鬼！”

“鬼？！”这一个字像烧红的针，狠狠扎进每个人的耳朵里。

柳青的手猛地攥紧了衣角，指节发白。

陆渊的眼神瞬间变得像刀子，冰冷地刮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。

老金喘匀一口气，急急道：“法华寺那次，还有后来几回……邪门！撤的道儿像是给人指了路！虽说都囫囵出来了，可回回都是阎王殿门口打转！上头琢磨了，不像是撞大运……怕是有人……递了条子！”

教堂里静得吓人，连呼吸声都停了。

一股子阴冷粘稠的东西无声地爬满了每个人的脊背。

柳青脑子里像过电一样，飞速地筛着近些日子每个人的行踪、眼神、说过的话。

她抬起眼，目光钉子一样钉在王刚身上，声音绷得像拉满的弓弦：“王大哥……三天前，你晌午那会儿……一个人往城西鬼子新设的卡子那边……溜达过一趟？”

唰！

所有的目光，带着怀疑、惊愕、审视，像探照灯一样瞬间聚焦在王刚身上。

王刚那副魁梧身板似乎矮了一下。

他没躲，抬起脸，迎着那些扎人的目光，嘴角扯了扯，像是想笑，又像咽下块黄连，声音又干又涩：“是。我去过。”他顿了顿，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，“……见个老熟人。”

“老熟人？”周小刀性子最爆，眼珠子一瞪，“啥老熟人蹲在鬼子窝边上？”

王刚的眼神扫过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，最后停在陆渊脸上，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：“他……是个鬼子。早先在关东军当大夫，嫌那帮畜生干的事不是人揍的，给踢到上海来了。人……还有口热气儿。”他边说，边从怀里贴身的口袋里，摸出一个被汗水浸得发软的油纸包，颤巍巍地朝陆渊递过去，“这是他拿命换来的……‘雪狼’的老底……还有……那背后真正……”

砰——！

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，猛地爆开一团刺眼的橘红火光！

枪声撕裂寂静，几乎在同一瞬间——

噗嗤！

一声闷响，像钝刀子捅进了烂泥里。

王刚整个人猛地向前一栽，像是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砸中了后背。

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，胸口棉袄上，一个指头粗的黑窟窿眼儿正汩汩地往外冒着暗红的血，瞬间浸透了一大片。

那封还没递到陆渊手里的油纸包，从他骤然失力的指间滑脱，无声地掉在满是灰尘的地上。

“楼顶！有狗！”陆渊的吼声炸雷一样响起，身体像离弦的箭，带着一股狂风猛地扑向最近那扇破窗，肩膀狠狠撞在腐朽的窗框上，木屑纷飞。

他充血的眼睛死死盯向子弹飞来的方向，试图从那团尚未散尽的硝烟和碎裂玻璃的寒光里，揪出那个藏在黑暗里的索命鬼！

烛火被劲风扑得疯狂摇曳，光影在每个人惊骇欲绝的脸上剧烈地跳动、拉扯。

冰冷的死亡气息，瞬间扼住了所有人的咽喉。